很少做梦的我昨晚竟被梦萦绕，梦中全是父亲的影，睁眼起来，原来今天是父亲的生日。

父亲家贫，幼而好学，是村里仅有的几个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的人。参加工作后，牢记自己长子的责任，在照顾好家的同时，时不时接济五个弟弟妹妹，帮着他们成家、盖房。当亲戚们一个个日子变得红红火火，我和哥哥均成家立业、两个孙子正茁壮成长，他正该享受绕膝之乐时，厄运却不幸降临了。

2012年3月24日，一个我毕生难以忘记的日子。这天早上，山一样的父亲中风倒下了，虽然全力抢救，但上天还是让父亲左肢偏瘫，他的死亡的左手啊，像破烂的丝瓜在他身上晃荡，他死去的这一部分永远唤不回来了。一世强悍走路永远虎虎生风的父亲很快变得柔弱和可怜，见到亲戚、朋友、邻居就禁不住流下混浊伤心的眼泪，再也听不见他爽朗的笑声、再也看不见他散步、弈棋。近四年的时间，他承受了太多的痛苦，他一直在和病魔战斗，他不屈，他想重新站立起来，可是关于中风康复者还能重新自理的说法没能在他身上实现，只有他作为强者，还在一直重复着锻炼。父亲再也回不到从前，轮椅和拐杖成为他的伴，他似婴儿般一样一分一秒也离不开人照顾，每当服侍他起床和大小便时，我心里便升起极大地苍凉，一辈子不愿求人的人，现在却需要让人翻身清洗，屈辱啊。我常常在想，我的父亲，有一半的心脏空空荡荡，心里下满了雨。

我家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家庭，父亲总是这样的一个存在：沉默、强壮、有尊严。儒家文化扼杀了他和儿子做朋友的可能。几十年来，我们之间很少有交流，偶尔也谈谈对社会、人生的看法，但往往谈不了几句就不欢而散。我认为他不学习，不接受新鲜事物，不能与时俱进。他反感我爱喝酒、爱旅行，说我不务正业，他不理解那是和朋友交流的平台。父亲有时兴致来了，会给我们说说他人生的经验，有时也会吞吞吐吐谈到他事业上的教训，好像做了错事。而我其实想告诉他，在他那个时代，经验未必能引起什么令人激动的波澜，而失败却往往会传来一种不屈不挠的回声。

父亲一生只知道付出，很少想过回报，多年前省吃俭用给弟妹家的贴补，到现在也没要他们归还。住院的时候，叔父、姑姑等一大家人来看望他，他先是老泪纵横，然后说病房气味难闻，叫我和哥哥快领着他们去最好的饭店吃饭，还说把他珍藏的茅台酒拿上让他们喝。叔父临走时，父亲还特意叮咛我，把他的大衣给叔父，免得叔父冬天下地受冻。而说此话的父亲正瘫在床上，时不时大小便失禁、吞咽困难，连药都要碾成粉吃。

父亲对我和哥哥很少说教，主要是靠身教。记得我高二住校，那时每学期都要先给学校食堂送粮，有一天下课，我走出教室突然看见在寒风中伫立的父亲，他是骑车给我送面粉来了。我问父亲来了多久，他说刚到你就下课了。当时年少的我根本没想那么多，若干年后回想起来，哪有那么巧，父亲肯定不是刚来。上高三时，哥哥补习，妈妈单位远，从不做饭的父亲担负起我和哥哥的一日三餐。牢记在心的就是父亲擀的宽面片，又长又厚，当时觉得很不好吃，可就是这难吃的面把我和哥哥送进了警校。

父亲一生不愿意麻烦我们。犯病那天晚上，妈妈要给我打电话，父亲不让，说躺一会就好了，硬是忍着痛躺倒天亮。真不知道那天晚上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，该有多么大的耐受力？星期天，我和哥哥搀扶父亲到我家洗澡，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五楼，刚坐在沙发上，突然对我说，有没有报纸。当时我没明白，问要报纸干什么？父亲说怕把沙发弄脏。我顿感凄楚无比，哽咽着对父亲说，您不要再操心了，沙发算什么。

年纪越大，对自己的了解越多，越发觉的自己品行上与父亲的相似之处，也越发感谢父亲，感谢他把我抚养成人；感谢他为我培养起来对书的热爱、对知识的信仰；感谢他对我一贯的包容和信任；更要感谢他让我懂得：一个不会巧言令色、不愿老于世故的人，也依然能过的充实、快乐；感谢他传承予我的那颗不甘泯然于众人、不愿茫然于命运、不许自己碌碌于平凡的心灵。

父亲，亲爱的父亲，多么希望您能重新站立起来。在儿子的心里，您永远象山一样巍峨，您宁可战死，永不言败。